[科幻]空間三部曲135

Bubkes → 發表 2024-07-20T22:29:19
空間三部曲135
這段日子以來,馬克只要醒著,不是去那睡著的人的床邊守著,就是去那個天花板上畫了黑點的屋裡待著。很難完整地描述在那裡進行的客觀性訓練,弗洛斯特津津樂道的所謂扭轉人自然喜惡的訓練,既不刺激也不神奇,但是其訓練的細節很猥瑣,還有種耍小孩玩一樣的愚蠢,最好還是不提為妙。馬克時常覺得,只要粗著嗓門大笑一聲,就能讓煞有介事的氣氛蕩然無存;不過很不幸,大笑是不可能的。這確實很恐怖——幹著些只有小傻瓜會覺得有趣的猥褻瑣事,還在弗洛斯特認真的、目不轉睛的監視之下,他還攥著只碼錶,拿著記事本,整套做科學實驗的程式。有些他不得不做的事情根本就是毫無意義的。有個訓練是讓他搭起活梯,去碰天花板上弗洛斯特選中的某些點:就是用食指碰碰,然後又爬下來。不管因為馬克把這個訓練和其他訓練聯繫起來看,還是因為這訓練其實掩蓋了某些真正重大的意義,反正在馬克看來,這是他所有訓練中最可恥、最不人道的。時間一天天過去,隨著訓練的進行,馬克第一次進到這屋裡來時,產生的“正直”或“正常”的信念,也愈來愈強大而堅固,勢如山嶽。他之前從來不知道信念意味著什麼:總是以為信念是人在自己腦袋裡想出來的東西。可現在,他的頭腦總是被訓練中揮之不去的污穢所侵襲,甚至填滿,信念反而高昂——信念顯然存在於個人內心之外,其表面堅不可摧,頑如岩石,讓他可以倚靠。
另一個有助於挽救他的,是那個躺在床上的人。馬克發現他確實可以說英語,於是這人就成了他一個奇妙的相識。很難說他們是不是聊過天。兩個人都說話了,其結果卻不同於一般的交談。此人神秘莫測,不斷地打手勢,馬克的交流方式沒有他那麼複雜奧妙,所以幾乎派不上用場。馬克解釋過他沒有煙草,那人就起碼有六次做樣子在膝上拍拍煙草袋,做手勢擦火柴的次數也差不多有那麼多,每次都把腦袋猛甩到一邊,馬克很少見過有誰的表情能讓人如此興趣盎然。然後馬克就不停地解釋“他們”不是外國人,他們很危險,陌生人的上上之策還是免開尊口。
“啊,”陌生人猛歪著腦袋,“啊。呃?”手指還沒放上嘴唇,他又比劃了一個巧妙的手勢,顯然也是收聲的意思。有好一段時間,是沒法讓他拋下這個話題了。他一遍又一遍地繞回到保密這個主題上來。“啊,”他說,“可別想套俺的話,俺跟你講。啥也別想套出來。呃?俺跟你講。你和俺都知道。啊?”他滿臉洋溢著興高采烈去搗鬼的神情,讓馬克從心底覺得溫暖。馬克覺得這件事已經夠清楚了,就繼續說,“不過,在今後——”可是那人又比劃了一個要保密的手勢,然後又是一個疑問的“呃”。
“是的,當然了,”馬克說,“我們都很危險。還有——”
“啊,”那人說,“老外。呃?”
“不,不,”馬克說,“我告訴過你,他們不是。他們倒認為你是。這就是為什麼——”
“可不是,”那人打斷了他的話,“俺知道,老外,俺就這麼說。俺知道。他們啥也套不出來。你和俺都過得硬。啊。”
“我要想出個辦法。”馬克說。
“啊。”那人贊許地說。
“我在想——”馬克剛開口,那人就猛地向前一挺身子,興致勃勃地說,“俺告訴你。”
“告訴我什麼?”馬克說。
“俺有個辦法。”
“什麼辦法?”
“啊。”那人說著,對馬克猛眨眼睛,顯出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還撓著肚皮。
“說啊,什麼辦法?”馬克說。
那人坐起來,左拇指頂住右食指,好像要準備開始一場哲學辯論,“你看怎麼樣,要是你和俺給自個兒來點烤乳酪,你看怎麼樣?”
“我是說逃跑的辦法。”馬克說。
“啊,”那人回答道,“說起俺的老爹。他一輩子就沒一天害過病。呃?夠厲害吧?呃?”
“確實是了不起。”馬克說。
“啊,是可以這麼說,”那人說,“整整一輩子,肚子都沒有疼過。呃?”唯恐馬克還不知道肚子疼是什麼病,他還惟妙惟肖地表演了好一會兒。
“我想,在外頭幹活對他有好處。”馬克說。
“他這麼硬朗,要歸因於啥呢?”那人問。還重重地說了“歸因”這個詞,重音放在第一個字上。“我問每一個人,他這麼硬朗,要歸因於啥?”
馬克剛要回答,那人做了個手勢,說明這個問題不過是自問自答,別打斷他的話。
“他這麼硬朗,要歸因於吃烤乳酪。別往肚子裡灌水。就是這回事,呃?往肚子裡墊一層。這就是硬道理。啊!”
在後來的幾次會面中,馬克竭力想找出這個陌生人的來歷,特別是他是怎麼被帶來伯百利的。這可不容易,儘管這流浪漢總說自己的事,可他說的話幾乎都是這樣:雖然妙語連珠,可真意全讓人如墜雲霧中。即便有時用詞不那麼文縐縐,馬克卻怎麼也不懂其含義,他對街頭生活一無所知,雖然以前還寫過一篇關於流浪漢的非常權威的文章。可是通過反復詢問,加倍的小心謹慎(他一定得瞭解這個人),他認定了一個想法,流浪漢被迫把他的衣服給了一個素昧平生的人,然後又被催眠了。而他聽到的故事,可不是這麼明顯的。流浪漢認定馬克已經知道了,一旦馬克要求他說得更準確些,他就一連串地點頭,皺眉頭,打秘不可言的手勢。至於那個拿走他衣服的陌生人長什麼樣,是什麼人,馬克什麼也問不出來。接連幾個小時的懇談和暢飲之後,馬克得出的最好答案也不過是這類的話,比如:“啊,他是一個人!”或者:“他是那種——呃?你知道嗎?”或者:“那個傢伙,他呀。”陌生人說這話時,樂不可支,好像偷了他的衣服,反而讓他深為傾慕。
確實,流浪漢所說的所有話語中,這種歡樂是最讓人吃驚的。在他的生涯中,經受過種種遭遇,他從來沒有論過是非,甚至沒有打算加以解釋。許多遭遇是不公正的,還有更多的境遇甚至根本不可理喻,他也安之若素,不但不心存怨恨,而且只要遭遇來得驚心動魄,他還頗為自得。對於他眼下的處境,他也漠不關心,讓馬克覺得不可思議。這毫無意義,不過流浪漢也不指望他這種處境有何意義。他因為沒有煙草而痛心不已,認為“老外”是很危險的;不過最主要的事情,是只要當前情況不變,他就盡情大吃大喝。漸漸地,馬克也染上了他的心態。流浪漢的氣息濁臭,體味也很重,吃相非常粗魯。可正是因為馬克和他一同遭受著不斷的驚恐,才讓馬克又回到了人人都體會過的那無憂無慮的童年心境。雙方都只懂得對方的隻言片語,兩人之間卻日漸親密起來。直到幾年之後,馬克才意識到,身在此地,沒有了虛榮心,沒有權力,生命也沒有保障,就像是“在巨人的廚房裡玩耍的孩子”,他反而莫名其妙加入了一個“圈子”,這個圈子和他所希望進入的其他圈子一樣,神秘而周防森嚴。
不過兩人的私下談話總是被打斷,弗洛斯特或者威瑟總是進來,或者兩人一道來,引來一些陌生人,對著流浪漢說一種聽不懂的語言,卻完全得不到回答,又被轟了出去。流浪漢習以為常的那種高深莫測的態度,再加上野獸般的狡詐,在面談中對他自己大有好處。即便馬克不提醒,他也永遠不會想到用英語回答,對捉他的那些人坦白交代。他就壓根沒有坦白交代這個想法。除此以外,他寧靜而漠然的表情,審視的眼光有時極其銳利,卻從沒有絲毫焦慮或疑惑,這都讓審問他的人感覺神秘莫測。威瑟在流浪漢臉上永遠也找不到他所盼望的邪惡;可他也找不到任何美德,他認為美德是危險信號。流浪漢這樣的人,他從沒有見過。他所熟悉的是好欺騙的人、魂飛膽喪的受害人、馬屁精、今後的幫兇、敵人、滿眼憎惡和仇恨的正直的人。可不是流浪漢這樣的人。
然後,有一天,來了一場與眾不同的面談。
◆〇◆
“這聽起來很像提香的一幅神秘畫作變成了現實。”珍描述過自己在雅居裡的夢境後,導師笑著說。
“是啊,可是……”珍剛開口,又咽下了。“我明白了,”她又說了,“確實很像。不僅是那個女人,還有那……那些矮人……可熾熱的感覺不是。就好像空氣也著了火一樣。可我一向認為我喜歡提香啊。我想我還是沒有把那些畫當作真實的。只是人云亦云地談論所謂‘文藝復興’。”
“當畫變為真實,你不喜歡嗎?”
珍搖搖頭。
“那是真的嗎,先生?”過了一會兒,珍問,“真有那些生靈嗎?”
“是的,”導師說,“確實足夠真實了。哦,在這一平方英里範圍內,就有成千種我尚且不知的生靈。而且我敢說,梅林努斯在這裡,也招來了某些生靈。只要他在這裡,我們就不能完全算生活在二十世紀。我們的時空有所重合;失去了明確的位置。至於你自己……你是預言者。你可能註定會遇見她。要是你不會遇見其他,你就會遇見她。”
“您是什麼意思,先生?”珍說。
“你說她有些像丁波大媽。確實如此。可是丁波大媽的某些特徵,她卻沒有。丁波大媽以那個世界為友,正如梅林努斯以森林河流為友一樣。可梅林自己卻不是森林或河流。她沒有把那個世界拒之門外,卻對其施了洗禮。她是個基督徒妻子。而你,你知道的,不是基督徒。你也不是處女。見到那位老婦人,是你自己走到這一步的,而自從馬萊蒂降臨塵世之後她所發生的一切,你曾經統統排斥了。因此,你接觸的她,是原始的——並不比丁波大媽所找到的她更為強大,可是沒有轉變過,猶如凶煞。你就不喜歡了。這不就是你生命的歷史嗎?”
“您是說,我一直在壓抑著什麼嗎?”珍緩緩地說。
導師笑了;正是那洪亮的、自信的單身漢的笑聲,其他人這樣笑時,常激怒珍。
“是啊,”他說,“可你不要以為,我所說的是佛洛德所說的壓抑。他只是一知半解。所謂抑制——教導我們以生理欲望為恥並克服抑制欲望——這不是問題所在。我擔心這世界上有沒有位置留給既不是異教徒,又不是基督徒的人。你想想看,一個人太講究,不能用手吃飯,而又不願意用叉子!”
珍的臉臊紅了,不是因為他的言辭,而是因為他的笑聲,她盯著導師,張大了嘴。毫無疑問,導師一點也不像丁波大媽;可是在這件事上,導師是站在丁波大媽一邊的——也就是說他儘管並不屬於那個多彩而濃烈的古老世界,卻同樣和其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而珍則不得其門而入——這個討厭的想法讓珍如雷轟頂。找個“真正理解自己”的男人,這是女人的古老夢想,現在卻深受傷害。多半出於下意識,珍想當然地認為導師是男性中最純潔的人;可她沒有意識到,導師的陽剛氣質卻因此就比普通男人更高昂和明顯,和她依然不是同一個陣營。珍對自然界之外的世界已經有所瞭解,部分是由於住在導師這裡,更多是來自那天夜裡在峽谷中對死亡的恐懼。可她一直認為,那個世界是陰暗的靈界——不分是非、各行其道的虛空世界,差別都已消失,那個世界並沒有超越性別和理性的差別,而是將這些差別簡單地一掃而空。現在她生出了困惑,也許從地至天,一直都有差別和對立,甚至每上一重天,矛盾就越豐富、越尖銳、越激烈。她現在從婚姻中抽身而出,因為丈夫侵犯了她的自我,觸犯了她的本能,她一向認為這不過是獸性生活或者說野蠻宗法制的遺風。可如果事實並非如此,而是人若要和現實真正接觸,最起碼、最初步和最簡單的第一步就是侵犯,哪怕在最高的天界,這也是不斷重演——規模更為宏大,也更駭人。如果是如此呢?
“是啊,”導師說,“無處可逃。如果是處女拒絕男性,神是允許的。因為那些處女的靈魂可以繞過男子,去和那些高高在上的更強大的靈魂相遇,那時她們必須更徹底地獻出自己。可你的問題,卻是古代詩人所謂的‘婦人之驕傲’,我們稱之為傲慢。觸怒你的正是陽剛之氣:大聲喧鬧,貿然闖入,佔有欲強——如金毛獅子,如長毛野牛——撞開籬笆,將你整潔的小王國搞得一塌糊塗,就好像小矮人把精心鋪好的床弄得亂糟糟一樣。你可以避開男性,因為男性僅存在於生物界。可我們無人能逃避純然的陽剛之氣。那高於萬物、超越萬物的,是如此陽剛,我們在它面前,都成了女性。你還是儘快與你的對頭和息。”
“您是說我該成為一名基督徒嗎?”珍說。
“看來正是如此。”導師說。
“可是——我還是不明白,這和……馬克有什麼關係。”珍說。其實事實或許並非如此。過去幾分鐘內,珍開始看到,整個宇宙的景象奇妙地猶如激流奔湧,明亮、迅猛、猶如翻江倒海一般。她有生來頭一次認為,《舊約》中對眼睛和車輪的比喻,可能的確有其含義。和此相交織的,是自己感覺到,自己一直以來被誤導了。這些話本來應該由她對基督徒說。她的世界才應該是生動的、充滿冒險的,而基督徒的世界則是灰暗死板的;她的行動迅速而生機勃勃,而基督徒的則是透過彩繪玻璃看世界。這才是她所習慣的無神論思想。而此時,姹紫嫣紅、眼花繚亂中,她才記起彩繪玻璃究竟是什麼樣。在這個新世界中,馬克站在哪一邊,珍並不知道。不過當然不在他原先的地方了。她過去常覺得某些事物和馬克水火不容,現在這也被抹去了。有一個優雅的,或者說現代的,或者說博學的,或者說“靈界”的東西,並不想佔有她,而是評價她稱為“自我”的那些奇特個性,並沒有伸出手抓緊她,也沒有以命令威壓她。可真有這樣的東西嗎?為了拖一些時間,她又問道,“那個女巨人是誰?”
“我也不能肯定,”導師說,“不過我想我可以猜一猜。你知道所有的行星都有其代表嗎?”
“不,我不知道,先生。”
“確實是有代表的。天空中每位奧亞撒在地上都有其代表。在每個世界裡,你也都會遇見一個我們自己的邪惡之王未曾墮落的夥伴,就像是另一個自己。所以說,義大利有土星神,天堂中也有,克裡特有天王星,奧林匹斯天界中也有。古人說自己遇見了天神,其實不過是遇見了這些大智慧之神在地上的幻影。梅林這樣的人(歷朝歷代都有)所熟悉的,也正是這些幻影。從月球之外,從來就未曾真正降臨過什麼神靈。對你來說更重要的是,地上和天上都有金星——既有皮爾蘭德拉的幻影,也有皮爾蘭德拉本尊。”
“所以你認為……”
“確實如此:我很久以來就知道,這棟房子深深處於她神力之下。甚至土壤裡都有銅[15]。而且——地上的金星神此刻會格外活躍。因為今夜,她在天庭的本尊即將降臨。”
“我都已經忘記了。”珍說。
“一旦發生,你就永世難忘。你們所有人最好都待在一起——也許該待在廚房裡。不要上樓來。今夜我要把梅林引到我的主人們面前,所有五位主人——威裡特利比亞,皮爾蘭德拉,馬拉坎德拉,古倫德露加。我們將打開梅林,神力將會流進他。”
“那他會做什麼,先生?”
導師微笑了。“第一步是很容易的。伯百利的敵人已經在尋找會說古西方世界語言的專家,最好是說凱爾特語的。我們就給他們送去一個翻譯!是啊,以上帝的榮耀之名,我們給他們送一個去。‘狂亂之靈,做此疾呼,赫然天威,殲其眾人’,他們甚至已經登廣告要找一個翻譯了!在第一步之後……啊,你知道的,就會容易了。在和魔鬼的信徒作戰時,總是有一個優勢的;他們的魔鬼主子和恨我們一樣恨他們。我們一旦把這些人類爪牙擊敗,讓他們對地獄沒了用處,他們自己的主子就會替我們把他們收拾掉。他們會毀掉自己的工具。”
突然響起敲門聲,格雷斯·艾恩伍德進來了。
“艾薇回來了,先生,”她說,“我想你最好去看看她。不是的;她一個人回來的。她沒能看到自己丈夫。服刑結束了,可是沒有釋放他。他被送去伯百利做拯救性處理了。這是新規定。顯然都不需要法庭的判決……她說話有些顛三倒四的。她痛苦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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