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空間三部曲133

Bubkes → 發表 2024-07-16T06:30:37
空間三部曲133
與此同時,梅林和導師正在藍屋裡說話。導師已經脫下了長袍和頭環,躺在沙發上。德魯伊巫師則坐在椅子上正對著他,撇開兩腿,蒼白的大手一動不動地擱在膝頭,在當代人看來,簡直是一尊典型的國王雕像。他依然穿著長袍,長袍裡面,以蘭塞姆所知,就沒穿什麼衣服了,因為屋裡熱得讓他受不了,而且穿褲子也讓他不舒服。他浴後大喊要抹油,大家便急匆匆去村子裡買,結果鄧尼斯頓費盡力氣給他買到了一瓶美髮油。梅林努斯隨意地用了一回,於是他的頭髮和鬍子閃閃發光,滿屋子都是那甜蜜黏稠的氣味。正因為如此,巴爾蒂圖德先生才不折不撓地抓門,直到人家讓它進去,它一個勁向魔法師身邊湊,鼻子抽個不停。它可從來沒有聞到過這麼好聞的人。
“先生,我向您深表感謝。”梅林回答導師剛剛問他的問題,“我確實無法理解您的生活,您的房子也讓我困惑。您讓我在此沐浴,其舒適連皇帝也要羡慕,卻沒有人服侍我沐浴更衣;我睡覺的床,比睡眠本身還要柔軟舒適,可是我起床時,卻要像個莊稼漢一樣自己穿衣。我臥室的窗子,是用純水晶製成的,不管是開著還是關著,都能清清楚楚地看見天空,而且屋裡也沒有一絲風,甚至吹不滅一支沒有燈罩的蠟燭,可是我一個人躺在裡面,和關在地牢裡的犯人一樣毫無榮譽可言。您的人吃著乾燥無味的肉,用的盤子卻像象牙一樣潔白,如太陽一樣純圓。房子裡無處不溫暖,無處不柔軟而安靜,讓人如置身天堂;可是沒有幔帳,沒有美麗的鑲嵌地面,沒有樂師,沒有香料,沒有高腳椅,看不到一點黃金,沒有獵鷹,也沒有獵犬。在我看來,您的生活既不像個富翁,也不像個窮人。既不像個貴人,也不像個隱士。先生,我這樣說是因為您問了我。這些都無關緊要。現在除了這頭羅格雷斯七熊中的最後一頭,沒有人能聽到我們說話,我們該開誠佈公地談談了。”
他一邊說,一邊向導師臉上瞥去,突然因為看到了什麼而猛地一驚,立刻傾起身子。
“您的傷是否很痛苦?”他問。
蘭塞姆搖搖頭。“不,不是因為我的傷,是因為我們要談的東西很緊要。”
那巨人忽地站起來,頗為不安。
“先生,我能抹去您腳踝上所有的傷痛,容易得就像用湯勺一揮而去。”梅林努斯的聲音低沉而溫柔,“只要給我七天時間,讓我五湖四海,裡裡外外走訪一遭,再會會我的老相識。我和這些地方,和這片森林,有很多話要對彼此說。”
他說這話時,身體前傾,幾乎和熊腦袋臉頰相貼,看起來這二位之間正在毛茸茸地交流,呼嚕嚕地聊天。這個德魯伊巫師的臉上也有種奇特的動物般的神情:既不淫蕩,也不兇猛,而是充滿了耐心和無可爭辯的野獸的智慧。蘭塞姆的表情則滿是痛苦。
“你會發現,這個國家已經大不一樣了。”蘭塞姆硬是擠出一個微笑。
“不,我以為變化不會太大。”這兩人之間的差距愈來愈大。梅林不是一個該留在屋內的人。儘管他已經洗過澡,也抹了油,可是周身還是有土壤、石塊、潮濕的樹葉和草澤之味。
“沒有變化。”他又重複了一遍,聲音難以聽清。他的表情說明,他內心的沉默越來越深沉,會讓人們覺得,他一直在傾聽天籟的低語:鼠鼬沙沙而行,蛙兒響亮地合唱,榛果輕輕落地,枝丫輕折,細流嗚咽,草木生長。熊也閉上了眼睛。屋裡,一種漂浮的麻醉感越來越濃重。
“通過我,您可以從大地中吸收可消除一切痛苦的良藥。”梅林說。
“安靜。”導師突然說。他本來陷坐進沙發的軟墊裡,微微垂首至胸前。現在他突然坐得筆直。魔法師吃了一驚,也同樣坐直了身子。屋裡的氣氛頓時清明了。甚至熊也睜開了眼睛。
“不,”導師說,“以上帝的榮光起誓,你以為你破土而出,就是為了給我的腳踝上藥嗎?我們的藥和你的大地魔法一樣能夠麻痹痛覺,甚至效果更好,可是我一定得帶傷直至最後。我不會再聽你說這種話了。你明白了嗎?”
“聽到了,我遵命。”魔法師說,“可我並無惡意。若我來不是醫治您的傷,而是將羅格雷斯復興,那您就需要我和大地,還有我和水的交情。我一定得五湖四海,裡裡外外走訪一遭,再會會我的老相識。不會有什麼變化,您知道的。即便有,也不足以稱為您所說的大不一樣了。”
那甜蜜的氣氳,仿佛是山楂花的香味,又一次浮動在藍屋裡。
“不,再也不能這樣做了。”導師提高了嗓門說,“河流和森林中的精靈已經不在了。哦,我敢說,你能喚醒它們;能喚醒一點點。但這是不夠的。召喚一場風暴,甚至一場山洪對我們當前的敵人都收效甚微。你的武器會毀在自己手裡。因為我們面對的,是黑暗之劫,如今的情況,正如同寧錄建造通天塔的日子一樣。”
“自然之靈可能深藏不露,卻並未改變。”梅林努斯說,“讓我幹起來吧,大人。我會喚醒它。我會將每片草葉都變成割傷敵人的劍鋒,讓每片泥土都對敵人的腳噴吐毒霧。我會——”
“不,”導師說,“我不許你說這些。即便這有可能,也是不合法的。無論大地上還有什麼樣的靈性在遊蕩,自從你所處的時代以來,它已經遠離我們一千五百年之久。你不得與其說任何話。你不得伸出小指,喚醒它。我命令你。你若如此做,在這個時代,是極其不當的。”在此之前,導師說的話非常嚴厲和冷淡。現在他傾身向前,換了個語調說:“這套法術,從來就不太正當,即便在你的時代也是如此。你要記住,當我們第一次知道你會被喚醒時,我們還以為你會站在敵人那邊。因為我們的主安排時總是兼顧各方,所以你蘇醒的目的之一,也就是拯救你自己的靈魂。”
梅林仿佛一個精神錯亂的人,一屁股坐回自己的椅子上。他蒼白鬆弛的手垂在椅子扶手上,熊在舔他的手。
“先生,如果我不能以法術為您所用,那您把我帶回家,不過是帶回一堆廢物,因為我已經不再精通武藝了。說到比試劍鋒,我沒什麼大用。”
“也不是要肉搏。”蘭塞姆說,他猶豫著,似乎在想要不要說出此事,最後還是說了,“純粹來自大地的任何力量,都無法對抗那黑暗之劫。”
“那就讓我們都來祈禱吧,”梅林努斯說,“可在這方面……一般認為我也沒什麼大用……他們稱我為魔鬼之子。這是謊話。可是我也不知道,讓我復活究竟是為了什麼。”
“我們當然要堅持祈禱,”蘭塞姆說,“不僅現在要如此,而且要一貫如此。但我要說的不是這個意思。上有諸天神,不在地球上,而是在天空中產生的。”
梅林努斯沉默地看著他。
“你很清楚我在說什麼,”蘭塞姆說,“初次見面我就告訴過你,我的主人是奧亞撒。”
“那當然了,”梅林說,“正是因為這一點,我才知道您也是學會的人。這不正是我們學會在整個地球上的暗號嗎?”
“暗號?”蘭塞姆驚奇地大喊起來,“這我可不知道。”
“可是……可是,”梅林努斯說,“如果您不知道這個暗號,您怎麼說得這麼准?”
“我這樣說,是因為事實就是如此。”
魔法師舔舔嘴唇,他的嘴唇駭得慘白。
“再沒有比這更明白真實的了,”蘭塞姆重複道,“就像我的熊坐在你身邊一樣真實。”
梅林攤開雙手。“我視您如父母。”他說,他的眼睛緊緊盯著蘭塞姆,和嚇壞的孩子一樣瞪得大大的,除此以外,蘭塞姆覺得,現在梅林全身都比初見時矮小了不少。
“請恕我開口,”梅林最後說,“或您有意賜我一死也可,我全聽您的吩咐。在我那個時代,我曾經聽說過——有人和眾神說過話。我的主人布萊塞還知道對話中的隻言片語。可那些不過都是地上的眾神。因為——我不用來告訴您,您知道得比我多——我們的這些同伴邂逅的,不是奧亞撒,真正的天界諸神,而不過是他們在地上的鬼魂,他們的幻影。只是地上的金星神,地上的水星神;不是皮爾蘭德拉她本人,也不是威裡特利比亞他本人。只不過是……”
“我所說的不是鬼魂。”蘭塞姆說,“我曾在火星上立于火星神本尊面前,也曾在金星上面見金星神。正是他們的力量,以及比他們更為強大的力量會摧毀我們的敵人。”
“可是,大人,這怎麼可能呢?這不是違反了第七戒律嗎?”梅林問。
“這是什麼戒律?”蘭塞姆問。
“我們偉大的主不是曾給自己設下律令,不得派遣諸神到地球上來有所改進或有所摧殘,直到一切歸於末世嗎?還是現在就已經是末世了?”
“這可能是末世的開始,”蘭塞姆說,“可我對這也一無所知。馬萊蒂可能確實制定了戒律,不得派遣諸神。可如果有人憑研習工程學,修行自然之道,學會了騰空而起,將此一身升至天神中間,百般打擾,馬萊蒂可沒有阻止天神們反攻啊。因為這都是合于天道的。確實有一個邪惡的人學會了飛翔。他借助一台精妙的機器,飛到天空中火星和金星的所在,還將我作為俘虜帶在身邊。我就是那時和真正的奧亞撒面對面的。你明白了嗎?”
梅林低下了頭。
“因此,那個邪惡的人正如猶大一樣招致了他最忌恨的結果。因為,現在在世上有一個人——正是本人——為奧亞撒所知道,也會說他們的語言,這不是上帝的奇跡,也不是努密諾的魔法,而是自然發生的,正如兩人於路上邂逅。我們的敵人自己摧毀了第七戒律的保護。他們憑自然之道摧毀了上帝以自己的偉力也不願摧毀的天壘。而且他們還想引你為盟,結果反遭禍事。這就是為何天神們會降臨此屋,就在我們談話的這同一間屋裡,馬拉坎德拉和皮爾蘭德拉曾和我說過話。”
梅林的臉變得更加蒼白了。熊卻毫無察覺,在嗅他的手掌。
“先生,結果將會是怎樣?”梅林說,“如果他們施展神力,整個中土世界都會化作齏粉。”
“若是他們原始的力量,則確實如此。”蘭塞姆說,“所以他們一定要通過某個人來施展神力。”
魔法師大手撐著前額。
“要通過一個心智敞開,可任由其他思想進出的人,”蘭塞姆說,“就是一個自願敞開其心智的人。我以偉大的主起誓,如果選中了我,我不會拒絕。可是他不願犧牲一個未曾打開過的思想被如此踐踏。若是通過黑暗魔法師的心智,其純潔的神性又無法發揮,並且也不願發揮。要找一個曾經一度涉足魔法的人……在那個時代,涉足魔法尚不算是邪惡,或者剛剛被視為邪術……此人還得是一個基督徒,一個苦修者。他這個工具(我就直說了吧)要好用,但是又不要過猶不及。在世界的西方,只有一個人曾經生活在那個時代,能夠被重新召喚而來。你——”
他打住了話頭,為眼前這一幕深感震驚。那巨人從椅子上站起來,高聳於他之上。他可怕地大張著嘴,大吼一聲,蘭塞姆聽來那完全是獸性的吼聲,其實那不過是凱爾特人原始的哀歎。看到這張憔悴而多髯的面孔,像孩子一樣坦然掛滿了淚珠,這很駭人。梅林努斯身上所有羅馬人的外表都一抹而空。他已經變成了一個不知羞恥的、古老的怪物,胡言亂語地哀求,所用的語言五音雜陳,像是威爾士語和一種類似西班牙語的語言混在一起。
“安靜,”蘭塞姆吼道,“坐下。我都為你感到丟臉。”
這瘋狂勁倏忽而來,也立刻消失。梅林坐回椅子上。現代人可能會奇怪,現在梅林又能把持自己了,似乎對剛才自己暫時的失態毫不感到尷尬。蘭塞姆因此對梅林曾生活過的那個雙重社會的整體面貌有了更深的理解,這比歷史書的講述可清楚多了。
“莫以為我也把和眾神見面視同兒戲,”蘭塞姆說,“他們將要從天而降,賦予你神力。”
“先生,您曾去過天堂。而我不過是個凡人。我也不是某個飛仙之子。那是個騙人的故事。我怎麼敢啊?……您不是我。您曾經窺過他們的天顏。”梅林顫抖著說。
“我也沒有每位都看過。”蘭塞姆說,“這次比馬拉坎德拉和皮爾蘭德拉更偉大的神靈將降臨。我們都聽由神的意旨。我們兩人可能都會粉身碎骨。也不能保證你或我能苟全生命或保全我們的神智。我也不知道我們怎麼敢上窺其天顏;但我確實知道,如果我們拒絕承擔此任,就再無膽量去面對上帝了。”
魔法師突然重重地拍起自己的膝蓋。
“以大力神之名起誓!”他大喊,“我們是不是太著急了?如果您是蟠龍王,而我是羅格雷斯的大議長,那我就會向您上諫。要是為了打敗敵人,諸神要把我粉身碎骨,這是義不容辭的上帝之旨意。可是現在已經到了那一步嗎?現在坐鎮溫莎的你們薩克森人的王,他不會伸出援手嗎?”
“他對此事無能為力。”
“那就是說,他已經勢力衰弱,可以推翻他了?”
“我無意推翻他。他是國王。大主教給他加冕,也施了塗油禮。在羅格雷斯的體系中,我也許是蟠龍王,可是按英國的規矩,我是國王之臣民。”
“那就是他手下那些大人物——大臣、欽差和主教為非作歹,而他則一無所知了?”
“確實如此——雖然這些人和你所認為的大人物有所不同。”
“我們的力量太弱,不能和敵人短兵相接嗎?”
“我們只不過是四個男人,幾個女人,還有一頭熊。”
“我還經歷過全羅格雷斯的人不過是我、另一個人,還有兩個孩子,其中一個還是個泥腿子。可我們還是征服了。”
“在現代這已經不可能了。敵人有種工具叫做宣傳,能夠欺騙民眾。還沒等別人聽見我們,我們就會死於非命。”
“可那些真正的神職人員呢?他們也不會幫助我們嗎?不可能您所有的牧師和主教們都同流合污了啊。”
“自從你生活的時代以來,信仰本身也已經四分五裂,各有一家之言。即便能夠統一,基督徒也不過占十分之一。他們是沒有什麼幫助的。”
“那讓我們從海外尋找支持吧。難道紐斯特裡亞或愛爾蘭,或本威奇就沒有基督徒王子們,會應召而來,替不列顛清君側嗎?”
“再也沒有基督徒王子了。另外的國家或者和不列顛大同小異,或者在災難中沉淪得更深。”
“那我們就必須求助於更高層了。我們必須去找有摧垮暴政,恢復眾王國生機之責權的那個人了。我們必須去參見皇帝。”
“世上也沒有皇帝了。”
“沒有皇帝了……”梅林說,他聲音低下去,沉默了。他僵坐了幾分鐘,苦苦思索這個完全超乎想像的世界。過了一會,他又說:“我有一個想法,不知當否。但我是羅格雷斯的大議長,我當知無不言。我被喚醒的這個時代真是個冷酷的時代啊。如果這個世界的西方都已經背叛了信仰,在此危急存亡之秋,是不是可以,看得更遠一些……注目於基督教世界之外?我們是不是可以在那些尚未完全墮落的異教徒中找到一些人呢?我那個時代有一些這樣的故事:有些人雖然對我們最神聖的信仰的那些典章一無所知,但也全心信仰上帝,並承認自然之道。先生,我想即便在那裡尋找幫手也是可以的。在比拜占庭更遙遠的地方找。有傳言說,在遠方諸地——有一個東方世界,也有從西方,由努密諾傳來的智慧。我不知道是什麼地方——是巴比倫,阿拉伯還是華夏。您說過,現代的船隻已經航遍了整片大地,無論南北。”
蘭塞姆搖搖頭。“你不明白,”他說,“這流毒醞釀於西方,現在卻已經流傳至各地。不管你走多遠,都會發現這一套機制,擁擠的大城市,空置的王冠,虛偽的著作,不孕的婚床:人們因虛偽的承諾而瘋狂,也因真實的悲劇而失望,崇拜自己雙手創作出的鋼鐵造物,隔絕於大地之母,天空之父。你可以向東走到極遠,直到東部又變成西部,你跨過大洋又回到了英國,即便如此,你所到之地,也是黑暗一片。黑暗之翼,已經籠罩了特勒斯大地女神。”
“這就是末日了嗎?”梅林問。
蘭塞姆並不回答這個問題:“這就是為什麼,除了我對你說的那條路以外,我們再也無路可走了。黑暗之劫將整個地球握在手心,任意蹂躪。要不是他們自己犯了錯誤,我們就沒有希望了。他們的力量卻適得其反:要不是他們出於自己邪惡的願望,突破了天壘,引來了天神,他們此刻就已經勝利了。眾神本不會來找他們,他們卻去了眾神那裡,並將深空扯落於頭頂之上。因此,他們會滅亡的。哪怕你找遍每一條縫隙容身,你會發現每條縫隙都已封閉,你不可不聽命於我。”
梅林先是閉上了自己驚慌的嘴,最後眼中閃現出光芒。他蒼白的臉上,極慢地隱隱恢復了那種類似動物般的神情,這種神情既樸實又強健,還有一絲半似幽默的狡猾。
“哦,如果賭住了狐狸洞口,狐狸就不得不和獵犬鬥一場了。不過要是一開始我就知道了您是誰,我想我會像催眠您的小丑一樣催眠您。”梅林說。
“自從我在星空間穿行以來,我就很少睡眠。”蘭塞姆說。
馬克在牢房裡,外面的日夜交替已經無所區別,因此,他也不記得是過了幾分鐘,還是過了幾小時,他又一次醒來,又一次面對弗洛斯特,依然滴米未進。教授過來是問他,對最近這次談話是否想清楚了。馬克認為,假裝欲推還就,擺擺架子,會讓他最終的投降更為可信,就回答說,只有一個問題還讓他困擾。就是他不太明白,若與巨靈合作,是只有他自己,還是全人類都必然會獲益。他說他看得很清楚,大部分人雖然將其動機誇大為愛國主義,或者對全人類的責任,但是其動機實際上完全是生理機能所產生的,只是隨著不同社會的行為模式不同而有所區別。可他還沒有看出,有什麼能取代這種非理性的動機。今後應從事哪個行動,譴責哪個做法,又以什麼為標準呢?
“要是你堅持這樣來提問,”弗洛斯特說,“我想瓦丁頓已經說出了最好的答案。存在就是合理。改變以求發展的欲望,我們稱之為進化,之所以是合理的,因為這是生物體共有的特點。最高級的動物和巨靈之間的聯繫之所以合理,是因為他們正在聯繫,這種關係應該加強,是因為其正在加強。”
“那麼,你認為,詢問宇宙發展的總方向是不是對我們有害,這也是毫無意義的了?”馬克問。
“根本不可能有任何意義。”弗洛斯特說,“通過觀察可知,你所要做的判斷,實際不過是情感的發洩。赫胥黎本人也只能用一些衝動的詞來抒發此情,例如‘生死搏鬥’或‘殘酷無情’。我說的是那個著名的羅曼斯演講。如果我們能將這所謂的生存競爭看作如會計精演算法則一般無二,那我們的觀點,正如瓦丁頓所說,‘就像定積分一樣冷靜了’,感情也就隨之消失。而由感情產生的,所謂心外更有價值標準的這個虛偽的觀點也會隨之消失。”
“如果正如當前的趨勢一樣,大勢所趨是要毀滅一切有機生命,那依你這話,這也是合情合理,並且是‘好的’嘍?”馬克說。
“當然了,”弗洛斯特答道,“要是你堅持以這樣來表達這個問題。實際上這個問題毫無價值。這種以方法和目標為前提的思維方法,繼承自亞里斯多德,而他本人也不過依據鐵器農業社會的一些經驗,將某些方面信以為真而已。動機並不是行動的原因,而是行動無意造成的。你考慮這個,純粹是浪費時間。當你獲得真正的客觀之後,你會認識到,不僅有些動機是生理性的,而是所有動機都是動物性的、主觀的副現象。到那時候,你就沒有動機,也不需要動機了。取代動機的是什麼,以後你就清楚了。你的行動不但不會因此變得貧乏無力,而且會變得更有效率。”
“我明白了。”馬克說。弗洛斯特所解說的這套道理,他不可能不熟悉。他立刻認識到,之前他所一直信奉的思想,也會自然得出一樣的結論,而他現在則對這理論厭惡得無以復加。他認識到自己的看法會得出和弗洛斯特一樣的結論,再加上他在弗洛斯特臉上讀出的內容,還有他在這間監室裡的遭遇,這些交織起來,使他徹底改變了立場。世上所有的哲學家和福音傳教士的說教都不會有如此好的效果。
“這就是為什麼我們要對你進行培養客觀的系統訓練,”弗洛斯特還在說,“其目的是把你一貫以來作為行動依據的那些想法,從你的思想中挨個消滅。這就像殺死神經一樣。本能的所有喜好善惡,不管是假裝出自倫理、出自審美,或是邏輯,都要被徹底消滅。”
“我知道了。”馬克說,可內心卻在想,他此刻想把弗洛斯特教授的臉打成漿糊的本能欲望,想要消滅可不容易啊。
然後,弗洛斯特帶馬克走出監房,在隔壁屋讓他吃飯。屋裡同樣點著燈,沒有窗戶。馬克吃飯時,教授站著一動不動地看著。馬克不知道吃的是什麼食物,也不覺得可口,但他現在實在餓壞了,即便想拒絕也拒絕不了。吃完飯之後,弗洛斯特帶著他進了頭顱那間房的等待室,他又一次不得不脫下衣服,穿上外科大夫的大褂,還戴上一副面罩。然後教授帶他進去,走到那個大張著嘴,滴著口水的頭顱旁邊。讓馬克吃驚的是,弗洛斯特對那頭顱毫不在意。他帶馬克穿過屋子,走到比較遠的那面牆邊,一扇窄小的、有尖拱的門旁。他立住腳,說:“進去。你在裡面看到了什麼,都不能和任何人說。我一會兒就回來。”然後他打開門,馬克就進去了。
乍看起來,這個房間令人大失所望。這似乎是間空蕩蕩的會議室,裡面有張長桌子,八九把椅子,掛著些圖畫,在一角還有架巨大的活動梯(這倒是很古怪)。這裡也沒有窗戶;開著電燈,比別處更像是日光——像是室外冰冷灰暗的日光,而且屋裡沒有火爐,所以儘管溫度並不太低,卻讓人感覺寒冷。
一個在感覺上訓練有素的人,會立即發現這間屋子很不勻稱,這風格並不荒唐無稽,卻足以使人厭惡。屋子太窄也太高。馬克雖然沒有看出其中奧秘,但同樣感受到其效果,而且這效果不斷加重。馬克坐著四下直瞅,注意到那扇門——他開始以為自己有了幻覺。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發現那不是錯覺。拱頂不在中心:整扇門拱偏向一邊。這個問題並不明顯,似乎一切正常,足可以騙你一時,即便發現了之後,也能繼續撩撥你的心智。人們會不由自主地偏過頭,試著從哪個角度來看就會顯得正常了。他轉過身,背對著門……他可不能走火入魔啊。
然後他注意到天花板上有些小點。既不是污點,也不是剝落,而是特意畫上去的:圓圓的小黑點,雜亂地畫在淡芥黃色的天花板上。點並不很多:大約有三十個吧……還是有一百個?他決定自己不要上當去數這些小點。那是很難數清的,小點那麼雜亂。或者並非如此?現在他看這些點越來越習慣了(人們無法不注意到右邊有五個黑點堆在一起),其排列似乎在有序和無序之間。似乎有某種規律。雖然似乎自有規律,可是去找規律,又找不到,這些黑點特別醜陋,正在於此。他突然意識到這也是一道陷阱。他只好緊盯著桌子。
桌子上也有小點:白色的點。閃光的白點,並不很圓。其排列很明顯和天花板上的黑點是相呼應的。是不是呢?不,當然不是……啊,現在他明白了!桌上的圖案(也不知能不能算上圖案)正好倒轉了天花板上的。只有幾處不同。他發覺自己在飛快地掃視那一個個點,想找出其中奧秘。他第三次停下來,站起來,四處走走,看看那些畫。
其中有些畫的畫風,他已經熟悉了。有一幅畫是一個年輕女人,大張著嘴,讓人看到嘴裡面是瘋長的頭髮。這畫模仿照片,很有功底,讓人感覺甚至能摸到那頭髮;不管你多費勁,都別想擺脫那頭髮栩栩如生的感覺。還有一幅畫著一隻巨大的螳螂在拉小提琴,而另一隻螳螂則正在吞食它,還有一個沒有胳膊,肩膀上卻長著螺絲錐的人在公寓裡洗澡,還有夏天日暮時顏色詭異的大海。但大部分畫都不是這類風格。乍看上去,大部分畫似乎很普通,馬克只不過略感驚奇,因為絕大部分都是《聖經》主題的。只有看過兩遍或者三遍之後,才能看出其中有某些細節莫名其妙——有些人物的腳放的位置,手指的形態,或是其三兩成群的樣子很奇怪。還有,基督和拉紮勒斯之間站的是什麼人?《最後的晚餐》的餐桌下,為什麼有那麼多的甲蟲?燈光裡有什麼鬼把戲,為什麼每幅畫都像是精神錯亂的錯覺?一旦生出這些問題,這些畫表面上的中規中矩就變得無比可怕——就像是有些噩夢,開始似乎平凡無奇,其實暗含不祥。一道衣紋,一塊磚石,都有其含義,說不清楚,卻能讓你心智畏縮。和這些比起來,另外那些超現實主義的繪畫不過是小把戲。很久以前馬克在某處讀過有“極其邪惡,但對於不知情的人,卻貌似純良無害”的東西,他還疑惑那會是什麼樣的東西,現在他覺得自己知道了。
他背對著畫,坐了下來。他現在全明白了。弗洛斯特並不是想把他逼得發瘋,至少不是馬克所以為的那種“發瘋”。弗洛斯特說的是真話。坐在這屋裡,是轉變為弗洛斯特所說的“客觀”的第一步——這過程是要把一個人身上所有人類特有的好惡感受統統消滅,他才有可能適應巨靈那個苛刻的社會。接下來肯定還有更高級別的、倒行逆施的苦修:吃令人噁心的食物,玩弄塵土和鮮血,刻意營造猥褻氛圍的典禮儀式。從某個意義上說,他們對他還很公平——給他和他們同樣的訓練,正是通過這種訓練,他們才從人類中分離出來,讓威瑟虛擴和散逸成無形的軀骸,卻把弗洛斯特凝聚和銳化成現在這個如閃亮鋼針般的人物。
可是過了約莫一個小時的光景,屋子裡高聳的框架卻開始在馬克心中產生了一種效果,他的指導者未曾預料到這一點。自從他昨天夜裡在監房裡遭受那次侵襲以來,便沒有了回頭路。不管是由於他頂住了那襲擊,或者是由於迫在眉睫的死亡徹底消滅了他畢生加入小圈子的渴望,又或者是因為他曾在千鈞一髮時呼救(多少算是呼救了),這房間和這些詭異的畫,卻讓他清醒地想起和這裡相反的那個世界,似乎他從前從來就不知道還有那世界似的。正如是沙漠首次教會了人們愛惜水,又是冷漠揭示了什麼是愛。在這枯燥邪詐的環境中,馬克卻在想像甜美和正直。顯然還有另一個世界,那個他曾籠統稱為“正常”的世界。之前從沒有想過這個。可現在看得一清二楚——堅固,莊嚴,自成一派,現實得你幾乎可以摸得到,吃得到,或愛上這種生活。他心裡千頭萬緒,想到珍、煎雞蛋、香皂、陽光,科爾哈代白嘴鴉的啼聲,還想到此刻外面陽光燦爛。他絲毫沒有想到道德倫理;或者說他正在經歷有生以來第一次深沉的道德體驗(這其實是一回事)。他選擇了立場:他所選擇的,是正常的那邊,按他所說,就是“那所有的一切”。如果所謂科學觀點背離了那“所有的一切”,那就去他的科學觀點吧!他的抉擇之熾熱,幾乎讓他不能呼吸;他之前從沒有過這種感受。此刻他甚至不在乎弗洛斯特和威瑟會不會殺了他。
我不知道這種情感本來會持續多久。當馬克依然滿腔豪情時,弗洛斯特回來了。他帶著馬克去了間臥室,那裡爐火閃耀,一個老人躺在床上。玻璃器和銀器上流光溢彩,房間舒適豪華,讓馬克精神大振,好半天才聽到弗洛斯特跟他說他必須要在此值班直到下班,一旦這病人說話或驚醒,就必須打電話給副總監。馬克本人則必須一言不發;而且即便他說了,也是沒用的,因為那病人不懂英語。
弗洛斯特退下了。馬克環視了一下屋子。他現在倒是無所顧慮了。他發現除非完全喪失人性,服侍巨靈,否則是絕無辦法逃出伯百利的。無論如何,死生自有天命,他要好好吃一頓。桌上有各種美食。也許應該先把腳擱在火爐架上抽一支煙。
他把手伸進口袋,發現裡面空空如也,不禁說:“真該死!”就在這時,他看到床上躺著的那人睜開了眼睛,在看他。“對不起,我沒打算——”馬克說,可他馬上住嘴了。
這人從床上坐起來,猛扭過脖子對著門看。
“啊?”他疑惑地說。
“您說什麼?”馬克說。
“啊?”這人說。然後又說,“你老外?呃?”
“這樣啊,您說英語嘍?”馬克說。
“啊。”那人說。頓了幾秒鐘,他又說:“老闆啊。”馬克看著他。那人興致勃勃地接著說:“老闆啊,你能不能給俺整點煙葉啥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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