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空間三部曲128

Bubkes → 發表 2024-07-09T07:51:14
空間三部曲128
馬克被匆匆推出警車,推進黑暗和雨水中,又被兩個警官挾著急急忙忙走進屋內,最後被獨自關在一間亮著燈的小室內,這時他絲毫不知道他在伯百利。即便知道,他也不會多在意,因為自從被捕那一刻起,他就思忖自己必死無疑。他會被絞死的。
在這之前,他還從來沒有面對過死亡。現在,他盯著自己的手(因為手很冷,他一直在下意識地搓手),他突然生出一個全新的想法,這一隻手,有五片指甲,食指內側還有黃色的煙垢,有一天會屬於一具屍體,後來還會屬於一堆骷髏。他倒沒有覺得多害怕,儘管在生理上,他感到難以呼吸;讓他頭昏目眩的是,這個想法有多荒謬。似乎難以置信,可是又確定無疑。
他又突然想起以前哈德卡索小姐所講述的那些關於死刑的毛骨悚然的詳細故事。但這一劑藥太猛,他意識上還接受不了,只在他的想像中刹那閃現,讓他精神上痛苦得幾乎要尖叫起來,然後就沉落下去,變得一片模糊。死亡本身又佔據了他的思想。他想到了長生不死的問題。可他對這一點也不關心。死者是否泉下有知,這又有什麼關係呢?一個靈魂的極樂世界(他倒是從沒想過也會有痛苦的靈界)對一個將要被處死的人真是毫無關係。死亡才是大事。不管怎麼說,這具軀殼——這具柔軟、顫抖、絕望和活躍的軀殼,原本和他融為一體——現在卻要複歸於寂滅。即便真有靈魂,身體也不再有知了。身體將遭受的痛苦所帶來的死悶和窒息感,讓其他一切別的看法都被拋在一邊。
由於馬克感到窒息,他就對著天花板四周看看,找有沒有通風口。大門那裡有幾道格柵。屋裡所能看到的,也只有大門和通風口。其餘的,不過是白地板、白天花板、白牆,沒有椅子,沒有桌子,也沒有書或者掛鉤,天花板正中是煞白的燈光。
看著這地方,有種感覺第一次提醒了他,他可能在伯百利,並不是在普通的警察局。但這希望的火苗轉瞬即滅。這有什麼區別呢?威瑟還有哈德卡索小姐,還有其他人,要麼打算在普通警察局裡絞死他,要麼就下黑手幹掉他——他們肯定就是這麼幹掉辛吉斯特的。他在伯百利所經歷的起起落落,其內情現在看來一清二楚。他們都是他的敵人,玩弄他的希望和恐懼,把他變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奴才,要是他不聽使喚,肯定會除掉他;長遠來看,等他們把他利用乾淨了,也肯定會幹掉他。他覺得驚異的是,他之前居然沒有這麼想。他怎麼會以為,只要他幹好,就會交好這些人呢?
自己真是個大傻瓜——一個該死的、幼稚的、好騙的大傻瓜!他坐在地板上,因為腿發軟,好像剛走完二十五英里似的。他一開始究竟為什麼來伯百利?第一次和副總監面試時,不是就應該引起警惕嗎?真相一清二楚,即便是用喇叭喊出來的,或者是用六英寸那麼大的字體印在海報上,也不會更明顯了:這裡波詭雲譎,刀來劍往,謊話連篇,貪賄不堪,陷害謀殺,對那些失敗了的傻瓜還競相嘲笑。他回憶起費文思通就嘲笑過他,那天說他是“不可救藥的浪漫主義者”。費文思通……這就是他一開始為什麼會相信威瑟:因為有費文思通的推薦。顯然,他愚蠢的根源還早於此。他究竟為什麼會信任費文思通——這個人的嘴巴酷似鯊魚,舉止浮誇,說話從不看別人的臉。珍或者丁波會立刻一眼看穿他。他簡直就是在腦門上寫了“騙子”兩個字。他只配去欺騙柯裡和布斯比這樣的木偶。可那時候,他第一次遇見費文思通的時候,他可從沒有想過柯裡和布斯比是木偶。現在他看得異常清楚,卻也格外震驚,他回憶起自己在布萊克頓學院剛加入“進步派”時,是怎麼看他們的;他還記起,當他還是個受“進步派”排斥的初級研究員時,他是什麼滋味,這感覺現在更覺得難以置信——他是如何幾乎敬畏地看著柯裡和布斯比在公共休息室裡交頭接耳,豎起耳朵聽他們悄悄話中的隻言片語,假裝在一本正經地看雜誌,內心卻渴望——真是極度渴望——他們中有誰能走過來和他說話。過了好多個月,美夢終於成真了。他給自己畫了一幅像,一個渺小討厭的局外人想成為圈內人,一個幼稚的呆頭鵝,暢飲空洞和無謂的信心,好像他成了地球政府的一員似的。他的愚蠢是不是沒完沒了?難道他從落地時起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傻瓜嗎?即便在學校的時候,他不是還毀了自己的功課,傷心不已地想要加入一個叫“鐵腕”的小團體嗎?還因此失去了他唯一一個真正的朋友。即便是個孩子的時候,他不是還揍了梅特兒,只因為她去和隔壁的潘蜜拉說了悄悄話嗎?
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這些事現在看來如此清楚,當時卻從來沒想過。他不知道,這些想法總是想破門而入,但他總有一個好理由將其拒之不考慮:也就是,一旦接受了這些想法,就等於把他整個生活網全打碎,取消他之前所做的幾乎每一條決定,還要像個嬰兒一樣一切從頭起步。如果他接受了這些想法,那就要面對一大堆剪不斷理還亂的問題。為了“某些事”,就總有不計其數的“某些事”要幹,這都讓他無暇思考這些問題。現在,他沒什麼可以遮眼了,因為再沒有什麼事可以做了。他們會吊死他。他的故事行將結束。現在把自己的生活網打碎也沒什麼,因為他用不著了;他再不會有負於真理了(儘管是通過痛苦的決定和重建才實現的)。迫在眉睫的死亡會帶來這種效果,副總監和弗洛斯特教授大概沒有想到。
馬克心頭現在一無所想。他回望人生,沒有羞愧,卻對自己的一生如此枯燥有種厭惡之情。他看到自己,還是一個穿短褲的小男孩的時候,躲在木柵欄旁的灌木叢裡,偷聽梅特兒和潘蜜拉說的話,並努力不去想他其實對偷聽到的事情毫無興趣。他看見自己自欺欺人地相信他喜歡在星期天下午和“鐵腕”的那些運動健兒們待在一起,其實一直都很懷念和皮爾森的那些悠長的漫步(直到現在他才明白)——他拋開皮爾森時,真是痛苦不堪。他看見自己在十多歲的時候,費力地讀那些無聊的成人小說,喝啤酒,其實那時真正喜歡的是約翰•巴肯和薑汁汽水。他花了大把的時間去學習每個吸引他的圈子的暗語,沒完沒了地花精力學習那些他其實覺得很無聊的事情,以及那些他不懂的知識,幾乎大義滅親般地拋下了每一個他真正喜歡的事物和人,可悲地努力假裝他真正會喜歡上“鐵腕”、“進步派”或者“研究院”——這一切他都想了起來,讓他心碎。他什麼時候做過他想做的事?什麼時候和他喜歡的人在一起玩過?甚至什麼時候按自己的口味吃喝過?他的生活如此平淡枯燥,讓他顧影自憐。
要是在平時,他馬上就會想到並且會立即接受,這枯燥而一無所獲的一生,就該責怪不由他所控制的時運,以此自解。該怪的是“這套體系”或者父母給他的“不良基因”,或者是這個時代太古怪。現在,這套理由他一點也沒有想。他所謂的“科學”觀點,自己也從來沒有全身心地信奉過。那只不過是他腦中的思想,是他示人的形象的一部分,可現在這個示人的形象也土崩瓦解了。他無須思考就知道得清清楚楚,選中了浮光掠影、一無所得的生活,沒有任何其他原因,正是他自己一手造成的。
他突然生出一個莫名其妙的念頭。此事——也就是他的死——對珍是件好事。他一生中四次有外人闖人他的生活,他們不是來自他這個枯燥窒息的環境,包括很久之前的梅特兒,中學裡的皮爾森,大學時代的鄧尼斯頓,最後是珍。梅特兒已經被他打敗了,他成了那個得獎學金,談笑有鴻儒的聰明弟弟。他們其實是孿生姐弟,可是只在童年的短短幾年中,梅特兒還算是個姐姐,那之後一直到現在,她反倒更像個小妹妹。馬克已經把她完全變成了自己的衛星:馬克在職場沉浮,對梅特兒詳細講述他加入的那些圈子,看著梅特兒瞪大疑惑的眼睛,說些孩子氣的話,乃是他工作真正的快樂之源。但是正是因為如此,梅特兒已經不再會反思想到,除了這種枯燥窒息的氣氛,還有別的生活。這朵鮮花本來安全地生長在庸人之間,現在連自己也變成了庸人。皮爾森和鄧尼斯頓被他踢開了。現在他第一次明白,他內心本來打算對珍做什麼。如果他一帆風順,如果他真的實現了抱負,珍就只能被金屋藏嬌了——深居簡出,只有極少數的人知道這個貌似天仙的女人是誰,又為什麼她一言九鼎。啊……現在這樣對珍更好。在馬克現在看來,珍在內心似乎有充滿歡樂的深邃水井和豐美草地,有清新的河流,銷魂的歡樂花園,他自己無法進入,卻可以毀了這一切。珍是和他不同的人——就像皮爾森,像鄧尼斯頓,像丁波夫婦——他們都會自得其樂。珍和他不一樣。能擺脫他,對珍是件好事。
此時,監房的門鎖傳來轉動鑰匙開門的聲音,刹那間這些思緒煙消雲散;對於死的自然恐懼捲土重來,讓他喉嚨發幹。他勉強站了起來,背靠著離大門最遠的牆邊,瞪大了眼睛,似乎他只要盯著來人不轉眼珠,就能躲過絞刑。
進來的卻不是員警,而是一個身穿灰衣的人,當他迎著燈光盯著馬克時,夾鼻眼鏡反光得模糊一片,讓人看不清他的眼睛。馬克馬上就認出了他,知道自己身在伯百利。不過讓馬克眼睛睜得更大,甚至吃驚地忘記了害怕的原因並不是這個發現。那是因為此人的面容起了變化——毋寧說是在馬克眼中起了變化。一方面來說,弗洛斯特教授依然一如往昔——尖鬍子,潔白無暇的前額,有棱有角的面容,還有明朗卻冰冷的笑容。但讓馬克困惑的是,他過去怎麼就沒看出此人某些異常明顯的特點,在他身邊,換了任何小孩都會畏畏縮縮,任何狗都會退到角落裡,狗毛倒豎,齜牙咧嘴。就算是死亡也沒這一點嚇人:僅僅六個小時以前,他還多少對此人有所信任,甚至覺得有他陪伴不孤單呢。
“好了,這裡沒人。”丁波說。
“他剛才還在這裡呢。”鄧尼斯頓說。
“你肯定你真的看到了有人?”丁波說。
“我覺得我看到了,”鄧尼斯頓說,“我吃不准。”
“要是真的有人,他一定就在旁邊。”丁波說。
“要不要招呼他一下?”鄧尼斯頓建議。
“噓!聽!”珍說。他們安靜了一會。
“還是那頭老驢,”丁波又說,“走到頂上去了。”
又是一陣沉默。
“看來他是大肆浪費了一堆火柴啊,”鄧尼斯頓借著火光看著被人踩過的地面,“一個流浪漢本來應該……”
“另一方面來說,”丁波說,“我也不覺得梅林從西元五世紀開始身上就一直帶著一包火柴。”
“可我們該怎麼辦?”珍說。
“要是我們就這樣空手回去,我可不想聽邁克菲的怪話。他馬上就會指出我們本來應該遵從的另一套方案。”鄧尼斯頓笑著說。
“現在雨停了,我們還是回到車裡,繼續找你的那扇白門吧,你在看什麼,鄧尼斯頓?”丁波說。
“我在看泥地。”鄧尼斯頓說著,從火堆邊走開幾步,走向他們從土坎上下來的那條小徑。他停下來,用電筒照了照。突然站直了身子,“快看!這裡來過好幾個人。別動,別在上頭走,把這些印子都弄亂了。看,你看到了嗎,先生?”
“這不是你自己的腳印嗎?”丁波說。
“有些腳印和我們方向不同。你看那個,還有那個。”
“也許是流浪漢自己的腳印吧?”丁波說,“如果那兒真有個流浪漢的話。”
“他不可能在我們眼皮底下走上坡去。”
“除非我們來以前,他就走上去了。”鄧尼斯頓說。
“可我們都看見他了。”
“來吧,”丁波說,“我們跟著他們到上面去。我覺得我們跟著他們應該走不了太遠。要不然我們就走回大陸,繼續找那扇門。”
他們走到山谷邊時,腳下的泥濘已經變成草皮,腳印也消失了。他們圍著山谷走了兩遭,什麼也沒有發現。然後他們又回頭走到大路上。夜色漸漸深沉優美:獵戶座閃耀著整片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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