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空間三部曲126

Bubkes → 發表 2024-07-07T18:36:39
空間三部曲126
丁波博士開車去聖安妮時,充滿自責,總是質疑,如果自己再明智一些,或者對這個很可悲的小夥子再多點慈悲心,本來也許能幫他一點。“我是不是濫發脾氣了?我是不是太剛愎自用了?我是否把能說的都說了?”他想著。然後慣有的自責之心油然而生:“你之所以沒有把事情說清楚,是不是因為你其實根本就不想說清楚?你只是想刺傷和羞辱別人?來自以為是洋洋得意?你的內心是不是也有個邪惡的伯百利?”此刻這種悲傷更添新愁,丁波先生援引勞倫斯修士的話來說:“若神置我不顧,我必會如此而行。”
開出鎮子之後,他減速了——車子幾乎是在閒庭漫步。西邊的天空轉赤,最早的幾顆星辰已經升起。腳下山谷深處,他可見科爾哈代已經華燈初上。他想:“感謝老天,這裡無論如何離艾奇斯托挺遠,還算安全。”一隻白梟鼓翅低低掠過,留下一道白光,越過他左邊草木蒼茫之中的暮色。這讓他有了種夜晚降至、神清氣爽的感覺。他雖累,但感覺愜意;他想過一個愉快的夜晚,早點上床睡覺。
“他來了!丁波先生來了!”他剛開到山莊的前門,艾薇•麥格斯就大喊起來。
“別把車停到一邊,丁波。”鄧尼斯頓說。
“哦,塞西爾!”他的妻子說;丁波先生在她臉上看到了恐懼。房子裡所有人好像都在等他。
過了一會兒,他在燈光通明的廚房裡驚訝地看出這個晚上可不尋常。導師本人也在這裡,坐在火爐邊,肩膀上停著那只渡鴉,腳邊是巴爾蒂圖德先生。看來除他之外,每個人都早早吃了晚飯,丁波先生立刻就在桌子一頭坐下來,他妻子和麥格斯太太頗為激動地催他快吃快喝。
“先吃別問,親愛的。”丁波太太說,“你邊吃,他們邊告訴你,多吃一點。”
“你還得再出門一次。”艾薇•麥格斯說。
“是啊,”導師說,“我們終於要採取行動了。很抱歉讓你剛進門又出去;但是戰鬥已經打響了。”
“我已經多次爭辯過,派一個你這樣的老人去,而且你已經上了一天的班,這有多荒唐,而我就在眼前,一條大漢,卻只能束手旁觀。”邁克菲說。
“這沒用的,邁克菲,”導師說,“你不能去。首先你不懂那種語言。其次——讓我們直說了吧——你從來就沒有皈依過馬萊蒂。”
“我已經準備好了,”邁克菲說,“在此緊急情況之下,權且認為那些你的艾迪爾和那個他們稱之為王的馬萊蒂是真實存在的。而且我——”
“你不能去。”導師說,“我不會派你去的。這就像派一個三歲小兒去打坦克一樣。把另一張地圖拿來鋪在桌子上,這樣丁波就能夠邊吃邊看。現在請安靜。情況是這樣的,丁波。布萊克頓森林下面所埋藏的是一個活著的梅林。是的,在沉睡中,這麼說也行。目前還沒有什麼跡象表明敵人已經發現了他。明白了嗎?不,不要說話,繼續吃飯。昨天晚上珍•斯塔多克做了個最重要的夢。你還記得之前她曾看見過(我覺得可以說是看見)梅林躺在布萊克頓森林下的那地方。可是——這才是關鍵——這地方沒有天井和樓梯可通。她夢見走過一個很長的、逐漸下行的隧道。哦,你現在看到問題所在了。確實如此,珍現在認為,她能找到那個隧道的入口:在一堆亂石下,亂石在一片樹林盡頭,還有個——什麼來著,珍?”
“一扇白色的門,先生,一扇很普通的門,豎有五欄,還有橫樑。不過那橫樑在距離門頂一尺的地方斷開了。我能認出那門。”
“明白了嗎,丁波?這個隧道的入口很可能在國研院控制的區域之外。”
“您是說,我們可以從布萊克頓之外的地方,走進布萊克頓的地下。”丁波說。
“正是如此,不過不止如此。”
丁波一邊狼吞虎嚥,一面看著導師。
“顯而易見,我們可能太遲了。他已經醒了。”導師說。
丁波停住不吃了。
“珍發現那地方是空的。”蘭塞姆說。
“您是說敵人已經發現他了?”
“不是,不會這麼糟糕。還沒有人闖進那地方。他好像是自己醒來了。”
“我的天!”丁波說。
“再吃點吧,親愛的。”他妻子說。
“可這意味著什麼?”丁波一邊問,一邊把手摁在妻子的手上。
“我想,這意味著,梅林脫離時間的流逝,落入無古無今之中,整件事在很久很久之前就早有計劃,定好了時間,”導師說,“就是為了在此刻重返人間這個目的。”
“就先像是個活人定時炸彈,”邁克菲說,“這就是為什麼——”
“你不能去,邁克菲。”導師說。
“他走出來了嗎?”丁波問。
“現在很可能出來了,”導師說,“告訴他你夢見的情況,珍。”
“還是那個地方,”珍說,“黑暗,四面都是石頭,就像個地窖。我馬上就認出這地方了。那塊石板也在老地方,但是上面沒有人躺著;這次這裡也不算太冷。然後我就夢見了那條隧道……從那地下室裡緩緩上行。隧道裡有個人。當然了,我看不見他:那裡漆黑一片。但那是個很高大的人,呼吸沉重。開始我還以為是只野獸。我們沿著隧道上行,就越來越冷。從外面吹來風,一點小風。隧道的盡頭好像是一大片松垮的石堆。他就把石頭扯開,這時候夢就變了。我就在外面,站在雨中,然後就看見了那扇白色的門。”
“你看,看起來他們還沒有,或者說當時還沒有和梅林接上頭。”蘭塞姆說,“這是我們的一線生機。在他們之前就去見那東西。”
“你們肯定都發現了,布萊克頓靠澇地不遠,”邁克菲插嘴說,“那個能讓屍體保存這許多世紀的乾燥洞穴究竟在什麼地方,確有必要考慮下。如果你們都不再關心證據,那就算了。”
“正是如此,”導師說,“那個密室肯定在高岡下面——就是那個布萊克頓森林南緣,一直緩緩降至伊頓路的礫石山脊。就在斯托利的故居附近。你們首先要在那裡尋找珍夢中的那扇白門。我想那門是對著伊頓路敞開的。或者就是對著另一條路——看看地圖——這條去往科爾哈代的黃色道路。”
“我們半個小時就能到那兒。”丁波說,他還握著妻子的手。屋裡的每一個人都感覺,決戰之前那讓人頭昏目眩的激動更加迫近了。
“我想,今晚是非去不可吧?”丁波太太羞怯地說。
“恐怕是的,瑪格麗特。”導師說,“每一分鐘都至關重要。如果敵人和梅林接上頭,我們實際上就已經打輸了。他們的整個計畫可能就以和梅林接頭開始。”
“當然了,我明白了,對不起。”丁波太太說。
“我們什麼計畫,先生?”丁波說,推開餐盤,往煙斗裡塞煙草。
“第一個問題是,他是不是已經出來了?”導師說,“這條隧道的出口,如果說這麼多世紀以來,一直僅僅是靠一堆鬆散的石頭堆擋住的,這看來不太可能。要真是這樣,那石堆現在也依然不會太鬆散。梅林可能要花上幾個小時才能出來。”
“起碼要兩個壯漢拿鎬去……”邁克菲又說。
“沒用的,邁克菲,”導師說,“我不會讓你去的。如果隧道口還是封住的,你們一定要等在那裡。他可能有一些我們不清楚的神力。如果他出來了,你們必須要循跡找到他。感謝上帝今晚地上很泥濘。你們一定要追蹤到他。”
“如果珍去了,我也能去嗎?在這種事情上,我的經驗比較豐富……”卡蜜拉說。
“珍一定要去,因為她是嚮導,”蘭塞姆說,“我想你得留在家裡。我們這裡的人是羅格雷斯的最後倖存者了,你肩負著羅格雷斯的未來。丁波,剛才說到你們必須要追蹤到他。我想他走不遠。這地方顯然他已經認不出來了,甚至在白天也認不出來。”
“那……我們找到他之後呢,先生?”
“所以說一定要你去,丁波。只有你才會說天語。如果他所代表的傳統中真有艾迪爾的力量,他可能會聽得懂。我想,即便他聽不懂,他也會知道這是什麼語言。這會告訴他,他在和主人打交道。可能他會以為你是伯百利的人——是他的朋友。要是這樣,你就把他立刻帶到這裡來。”
“如果他不來呢?”
導師的口氣異常嚴肅。
“那你就要和他攤牌。這就是危機的一刻。我們不知道古老的亞特蘭蒂斯世界都有些什麼法術:可能大部分都是某種催眠術。別害怕:不過別讓他有機會耍把戲。抓緊你的左輪槍。你也是,鄧尼斯頓。”
“我用左輪槍也是把好手。”邁克菲說,“從一切常識來說,為什麼……”
“你不能去,邁克菲。”導師說,“他幾秒鐘就會把你弄睡著。其他人都有完善的保護,你就沒有。你明白了嗎,丁波?手握左輪,口念禱告,一直想著馬萊蒂。如果他站起來,就念咒召喚他。”
“我該用天語說什麼?”
“說你奉上帝、所有天使的名義,憑眾星的神力而來,如今身居蟠龍王之位的人命令他隨你而來。現在說一遍。”
丁波本來坐著,拉長了臉,臉色和他左右兩個女人的臉一樣煞白,眼睛緊盯著桌子,此刻卻抬起了頭,口吐綸音,詞如巨壘。珍覺得她的心都隨著這聲音一同或飛躍,或震顫。屋裡的一切似乎都一片死寂;甚至那鳥、那熊、那貓也都猶如泥塑一般盯著說話的人。聲音也不像丁波自己的聲音:倒像是詞語自己從某個強大的遠方自動從丁波舌上滾湧而出——或者說,那不像是詞語,倒像是上帝、群星和蟠龍王的法術。這就是那墮落的時代以前,月亮之外的深空中所說的語言,其發音和表意的結合並不是偶然的,也不是來自古老的傳統或者技巧,而是與生俱來的,就像小小一滴水中,也與生俱來就有偉大的太陽光輝。這就是天語,最初是奉了馬萊蒂的命令,從那個水銀融化的星球傳到地球上,那個星球,我們稱為水星,但在深空裡則稱其為威裡特利比亞。
“謝謝你。”導師用英語說;這時廚房裡溫暖的生活氣息才傳過來。“如果他跟你來了,那最好。如果他不來——到那時候,丁波,你就要仰仗你的基督教信仰了。不要耍把戲。吟誦禱告,一心只想著馬萊蒂的意旨。我不知道他會做什麼。但你要堅強。不管發生什麼,你不能喪失靈魂;至少不要因為他的舉動而喪失了靈魂。”
“是的,我明白了。”丁波說。
靜默了好一會,導師又開口說話了。
“別沮喪,瑪格麗特,”他說,“如果他們真的殺了塞西爾,我們也不會活多久了。你們會重新相聚,其時間比你所希望的自然死亡使你們相見於九泉之下的時間更快。先生們,你們需要一點時間去禱告,和妻子告別。現在差不多正好八點鐘。我們八點十分在此集合,準備好了嗎?”
“沒問題。”好幾個聲音說。珍此刻發現,廚房裡只有她、麥格斯太太,還有那些動物,以及邁克菲和導師。
“你還好嗎?孩子?”蘭塞姆說。
“我想是的,先生。”珍說。她此刻的心理狀態自己也說不明白。她的期待已經緊張到了頂點;她滿心的感受,要是沒有快樂之念,這感受就會是恐懼,要是沒有了恐懼之念,又會是快樂——這是一種無所不包的激動和恭順之感。她生命中其他的事情,和此刻相比,都是小事一樁,不堪一提。
“你恭順服從于馬萊蒂嗎?”導師說。
“先生,我對馬萊蒂一無所知,但是我恭順服從於你。”珍說。
“目前這也足夠了,”導師說,“這就是深空的禮節:只要你心意是好的,他就認為,你的心意比你自己想的還要好。不過總這樣是不行的。他是很嫉妒的。到最後,他誰也不給,會把你留給他自己。但是今晚,這樣也足夠了。”
“這是我聽過的最瘋狂的事。”邁克菲說。
“我什麼也看不見。”珍說。
“下雨弄得整個計畫全泡湯了。”坐在後座上的丁波說,“我們還在伊頓路上嗎?亞瑟?”
“我想……是的,那是收費站。”開車的鄧尼斯頓說。
“但這有什麼用?”珍說,“我看不見,就是把窗子搖下來也看不見。我們可能已經開過那門好多趟了。只能下來步行。”
“我想她是對的,先生。”鄧尼斯頓說。
“我看見了!”珍突然說,“快看!快看!那是什麼?停車。”
“我看不見哪裡有扇白門。”鄧尼斯頓說。
“哦,不是那個,”珍說,“看那邊。”
“我什麼也看不見。”丁波說。
“你是說那光嗎?”鄧尼斯頓說。
“是啊,當然了,就是那堆火光。”
“什麼火?”
“就是那堆,”她說,“在那小樹林的林間空地中生的火。我本來都已經忘記了。是的,我想起來了:我沒有告訴過格雷斯,也沒有告訴過導師。我已經忘記了夢中這個情節,現在剛剛想起來。夢就是這樣醒來的。這其實才是最重要的地方。我就是在這裡找到他的——梅林。他在一片小樹林裡,坐在一堆火邊。我從地下走出來之後看到他的。哦,快來!”
“你怎麼想,亞瑟?”丁波說。
“我想,不管珍帶我們去哪,我們都必須去。”鄧尼斯頓回答。
“哦,快點來,”珍說,“那裡有扇門。快來!過了這片地就到了。”
他們三人穿過道路,打開門,走進田野裡。丁波一言不發。在內心深處,一股強烈的、令人作嘔的恐懼油然而生,讓他又驚又愧,頭暈目眩。可能他比另兩個人更清楚,到了那個地方之後,可能會發生些什麼。
嚮導珍走在前面,鄧尼斯頓在她身邊,伸出胳膊讓珍扶著,還時不時用電筒光照照崎嶇的路面。丁波殿后。沒有人打算說話。
從路上走進田野裡,就像明明清醒著,卻進入了一個幻影般的世界。一切都變得更為黑暗、潮濕,更為神秘莫測。每一道小坎都讓人覺得是站在懸崖邊。他們沿著山脊邊一條小徑而行;潮濕而多刺的藤須似乎在纏挽著他們的腳步。每當鄧尼斯頓用電筒一照,就看到光圈內一切紛紛顯形——一簇簇荒草,積滿水的車轍,泥汙的黃葉緊貼著曲折而又潮濕黝黑的樹枝,還有一次照到了一隻小動物一對黃綠色的眼神——這讓人感覺自然得不正常;仿佛在現形的那一刹那,一切都披上了一層偽裝,一旦燈光熄滅,它們就會一把扯掉偽裝。一切看起來都渺小得驚人;當燈光消失後,那寒冷的、喧鬧的黑暗看來碩大無朋。
一路前行,丁波先生從一開始就感覺到的恐懼,也逐漸流入了另兩個人的心中——就像水沿著細縫慢慢流進船中。他們意識到,在此之前,他們其實都沒有真正相信過梅林。他們原本還以為,他們是相信導師在廚房裡說的那番話的;但是他們錯了。他們還沒準備好大吃一驚。在那邊,前方只有飄搖的紅光,四周都是黑暗,他們才真正開始接受這個事實:他們要和一個已死而又未死的生靈見面,他破土而出,起於墳墓,來自那個古羅馬人消亡、英國人崛起之際的古老歷史黑洞。“黑暗的時代。”丁波想;人們在讀寫此詞時,是何其輕鬆。可現在他們正步入黑暗之中,在那個可怕的幽谷中等待他們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時代。
突然之間,作為學者,他熟悉已久的英國歷史的一切都赫然顯現,歷歷在目。羅馬之光依然閃爍在日漸衰敗的眾多小城裡——卡馬羅杜南、卡里昂、格拉斯頓伯裡,那都是些基督教的據點——不過有一所小教堂,一兩所別墅,亂糟糟的一些房屋,土砌的城牆。在距離城門一石之遙,就是潮濕糾纏的森林,地上淤滿了無數春秋以來堆積腐爛的落葉,自從英倫三島從大陸上分離出來之前,這些森林就已經年年飄灑落葉了;這裡野狼疾行,河狸築巢,可見寬淺的灘塗,遙遙可聞鼓角之聲,灌木叢裡露出窺視之眼,那些人不僅比羅馬人更古老,甚至比不列顛人更古老,古老的生靈,滿腹怨氣,放逐在外,他們就成了日後傳說中的精靈、怪物和林怪。但比密林更可怕的是林中的空地,外人不知的國王統治著小小的要塞,還有德魯伊巫師的小社團和密所。蓋房子的灰泥是在法事上用嬰兒的鮮血攪拌的。他們曾想這樣殺害梅林。現在,那個時代的一切,可怕地錯了位,被硬扯出了其所屬的時空,又不得不在此刻重現,要將其罪行全都重演一遍,而且是加倍的窮凶極惡。這個時代正在向他們湧來,不消幾分鐘,就會讓他們深陷其中。
他們走過一處水閘,朝右走進一片樹籬。還花了一分鐘,用電筒照著,把珍纏在樹枝上的頭髮解開。他們走到一片地的盡頭。那若明若暗、飄搖不定的火光,從這裡幾乎已經看不見了。只有馬上仔細地找到一扇門或一個進口去那火堆邊。他們離開這條路走了很遠,才找到一扇門。這扇門打不開:他們沿著樹籬另一側走下去,越過樹籬,踩進齊腳踝深的水裡,走了幾分鐘,又沉重地走上一個小坡,看不見那火堆了。火堆再次映入眼簾的時候,在他們左邊很遠的地方,比他們想像的要遠得多。
在此之前,珍還沒有怎麼考慮過他們會碰見什麼。可他們一邊走,她就漸漸意識到廚房裡發生的事究竟意味著什麼。導師讓男人們向妻子告別。他也祝福了他們三個人。現在看來,在這個濕漉漉的夜裡,在犁過的田野裡艱難跋涉,就意味著死亡。死亡——這是老生常談(就像愛情一樣),詩人也為死亡寫過詩篇。原來事情會變成這樣,但這不是關鍵。自從離開艾奇斯托之後,耳濡目染,珍打算用全新的眼光來看待死亡。一直以來,導師總有意在某時或某種情況下,把她給予馬克,或給予馬萊蒂,但無論如何就是從來不留給自己,對於這一點,珍早已沒有了任何怨恨。她已經接受了。對於馬克她也沒怎麼想,因為一想起他,就會讓珍越來越憐憫和愧疚。但是對於馬萊蒂呢?到現在為止,她也從來沒想過馬萊蒂。她對艾迪爾確實存在這一點並不懷疑;也沒有懷疑過艾迪爾服從於一個更強大和更隱秘的生靈……導師也服從于它,所以整棟房子,包括邁克菲在內,都聽其號令。即便她曾經想過,這一切,就是她在學校所學的所謂“宗教”的真實含義,她也把這個想法拋在一邊了。眼下正在發生的,令人擔憂的事實,和她記憶裡胖胖的丁波太太念的祈禱詞之間的差距,實在是太大了。這在珍看來,就是天差地別。一個是噩夢留下的驚恐,恭順帶來的快樂,閃爍的火光,還有導師的門下傳出的異聲,還有這場黑雲壓城時的偉大戰鬥;另一個則意味著教堂長椅的氣味,描繪救世主的駭人石版畫(當然是那種七英尺高,臉像得了癆病的姑娘的版畫),還有堅信禮課上的尷尬,神父們惴惴不安的殷勤態度。但此時,若要真的面對死亡,這想法便無法拋在一邊了。因為此時似乎一切皆有可能。世界已經變得和她想像中的完全不同。她四周的屏障已經破碎無餘。任何事都可能發生。馬萊蒂可能就是上帝,正是如此,無須多言。死後可能確有生命,有天堂,有地獄。這個想法刹那間在她心中滋生,就像一粒火星落入刨花之上,片刻之後,她的思想便如大火熊熊燃燒——或者說,僅僅是在角落裡還能發出不同的想法。“可是……可是這不可能啊。應該有人告訴我的。”此刻,她還沒有想到,如果真有這些生靈存在,它們可能完全就是她的死敵。
“小心,珍。”鄧尼斯頓說,“那兒有棵樹。”
“我——我想那是頭母牛。”珍說。
“不,那是棵樹,你看,那兒還有一棵。”
“噓,這就是珍說的那片小樹林,我們已經快到了。”丁波說。
他們面前隆起一道二十碼高的土坎,正對著火光。他們把那片樹林看得一清二楚,也能看到彼此的臉,都是很蒼白,閃著光芒。
“我第一個走。”丁波說。
“我真是崇拜你神經如此堅強。”珍說。
“噓。”丁波又說了一次。
他們輕手輕腳地慢慢走到坎邊,停住腳步。在他們下面,小小幽谷的中間,燃燒著一團大火。四面遍地是灌木,隨著火焰的起落,灌木的影子變化不定,難以看清。火堆那邊似乎搭著一個粗製濫造的帆布窩棚,鄧尼斯頓還以為那是一輛底朝天的大車。在他們和火堆之間,則可以清楚地看見一隻壺。
“這裡有人嗎?”丁波對鄧尼斯頓耳語。
“我不知道,等一下。”
“快看!”珍突然說,“在那!在那火苗偏向一邊的地方。”
“什麼?”丁波說。
“你看不見那人嗎?”
“我什麼也看不見。”
“我想我看見了一個人。”鄧尼斯頓說。
“我看見了一個普通的流浪漢,我是說那人穿著現代的衣服。”丁波說。
“他長什麼樣?”
“我不知道。”
“我們得下去。”丁波說。
“這裡能下得去嗎?”鄧尼斯頓說。
“這邊不行。右邊看來好像有條路下去。我們得沿著坎邊走,直到找到路下去。”丁波說。
他們低聲交談,雨似乎快停了,火堆的劈啪作響聲蓋過了其他聲音。他們謹慎地沿著山谷邊,在樹叢間潛行,就像害怕敵人發現的士兵一樣。
“停!”珍突然低聲說。
“怎麼了?”
“有個東西在動。”
“哪裡?”
“那邊,很近的地方。”
“我什麼也聽不見。”
“繼續走吧。”
“你還覺得那裡有什麼東西嗎,珍?”
“現在沒聲音了。剛才真的有東西。”
他們又走了幾步。
“慢!”鄧尼斯頓說,“珍是對的。那裡有東西。”
“容我說一句嗎?”丁波說。
“等一下,”鄧尼斯頓說,“就在那裡。看!——真該死,是頭老驢子!”
“我正想說呢,”丁波說,“那人是個吉普賽人:是乞丐之流。這是他的驢子。不過我們還是得下去啊。”
他們繼續前行。過了一會兒,他們走下了一條印著車轍、泥濘的草路,曲折而前,直到整個山谷展現在面前。從這裡看去,火堆已經不在他們和帳篷中間了。“他在那兒。”珍說。
“你看得見他嗎?”丁波說,“我的眼神可不如你。”
“我看得一清二楚,”鄧尼斯頓說:“那是個流浪漢。你看不見嗎,丁波?一個老頭,鬍子亂糟糟的,身上裹的東西勉強能看出樣子,好像是一件破爛的英國軍式厚呢大衣,還穿著一條黑褲子。你看,他那只左腳伸了出來,大腳趾還破洞而出了呢。”
“是那個?我還以為那是段木樁呢。不過你的眼神比我的好。你是不是真的看見一個人了,亞瑟?”丁波說。
“呃,我剛才覺得我看見了。不過現在又不敢肯定了,我想我的眼睛也累花了。他坐得一動不動,要真是個人,那他肯定睡熟了。”
“要不就是死了。”珍突然渾身一陣寒戰。
“好,我們得下去看看。”丁波說。
不到一分鐘,三個人就走進了山谷,走過火堆。窩棚就在那裡,有人曾經笨手笨腳地打算在裡面鋪床睡覺,地上還扔著一塊錫板,灑下一堆火柴和煙斗裡吸剩的煙絲,卻看不見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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