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空間三部曲125

Bubkes → 發表 2024-07-05T05:44:56
空間三部曲125
“請進。”丁波在自己的屋裡說,這裡是諾森伯蘭學院。他剛剛輔導完今天最後一個學生,正準備這就起身去聖安妮。門打開時,他說道:“哦,是你啊,斯塔多克。”“請進。”丁波先生儘量讓語氣自然些,其實他對馬克會突然造訪很驚訝,而且看到馬克本人時也大吃一驚。在他看來,斯塔多克的臉自從上次見面以來大不一樣了;他長胖了,更蒼白了,舉止中還有一種以前未見過的粗俗。
“我來是問你珍的事,”馬克說,“你知道她在哪嗎?”
“我怕是不能告訴你她的地址。”丁波說。
“你的意思是,你不知道?”
“我不能告訴你。”丁波說。
按馬克的計畫,此刻他應該開始態度轉為強硬。不過他進屋之後,原先的感覺就不同了。丁波一向對他彬彬有禮,馬克一直都覺得丁波不喜歡他。但這也沒有讓他討厭丁波。這只是讓他在丁波先生在場時,內心不安,反而口若懸河地來討好丁波先生。馬克的壞毛病裡也沒有睚眥必報這一點。因為馬克希望人家賞識他。若是有人怠慢了他,他不會想著如何報復,而是想著說什麼精彩的俏皮話,或者是一展長才,以獲得那個怠慢他的人的歡心。要說他什麼時候為人刁蠻,那也是對下不對上的,是針對那些弱小的和圈外人,那些懇請他關照的人,而不是對上,對那些不關照他的人。他可是個好馬屁精。
“你什麼意思?我不明白。”馬克說。
“要是你還關心你妻子的生命安危,你就不會問我她去哪了。”丁波說。
“生命安危?”
“生命安危。”丁波極為嚴肅地重複著。
“什麼生命安危?”
“你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嗎?”
“發生了什麼?”
“在發生大騷亂的那天晚上,院警想抓捕她。她逃脫了,不過逃之前,已經慘遭他們的折磨。”
“折磨?你什麼意思?”
“用煙頭燙她。”
“這就是我為啥來找她,”馬克說,“珍啊——我恐怕她就要精神崩潰了。你也知道,這件事是她想像出來的。”
“處理她燒傷的大夫可不這麼想。”
“天哪!”馬克說,“他們真的做了?可是,你瞧……”
丁波安靜地看著他,馬克有話難說。
“這件壞事為什麼沒人告訴我?”他大吼。
“你的同事會告訴你嗎?”丁波冷冷地說,“這個問題問我就怪了。你應該比我更懂得國研院是怎麼行事的。”
“你怎麼不告訴我?為什麼不採取點措施?你去報警了嗎?”
“向院警報警嗎?”
“不是,向普通員警。”
“你真的不知道艾奇斯托已經沒有普通員警了嗎?”
“我想總還有些官員吧。”
“倒是有個緊急事態專員,費文思通勳爵。你好像誤會了,這是個被征服和佔領的城市啊。”
“老天啊,那你為什麼不來找我?”
“你?”丁波說。
此刻,馬克突然看到了在丁波眼中,自己是個什麼樣的人,許多年了,他還是第一次有這種感覺,這讓他喘不上氣。
“聽著,你不會……這太荒唐了!你不會以為我知道這件事吧?你不會真的以為我找了員警來折磨我自己的妻子吧!”他開始是用了羞憤成怒的語調,最後還想加點打趣的意味。要是丁波能有點笑意就好了:只要能讓這個談話別這麼僵。
但是丁波一言不發,他的表情也依然嚴肅。實際上,他自己也沒那麼肯定,馬克會不會沉淪到那種地步,但出於憐憫,他什麼也沒有說。
“我知道你一直都不喜歡我。”馬克說,“可我沒想到你的反感這麼強烈。”丁波還是閉口不言,不過其中的原因馬克猜不到。原因是馬克的話直指丁波的內心。丁波的良知多年以來常自責對馬克不夠寬容,他也內心矛盾,想改變這一點。現在他又在矛盾了。
“好吧,看來沒什麼好說的了,我一定要你告訴我珍在哪裡。”在沉默了幾秒後,馬克冷冷地說。
“你想把她弄去伯百利嗎?”
馬克畏縮了。似乎丁波先生能夠看穿半小時前馬克在布裡斯托酒吧打的是什麼主意。
“丁波,我看我沒必要被你這樣盤問,我的妻子在哪?”他說。
“我沒有資格告訴你。她不在我家,也不受我的庇護。她很好,很快樂也很安全。如果你對她是否幸福還有一點點的在乎,你就不要打算去聯繫她。”
“我究竟是個麻風病人,還是個罪犯?甚至讓我知道她的地址都不行嗎?”
“對不起。你是國研院的一員,而侮辱她、折磨她和逮捕她的正是國研院。自從她逃出來以後,之所以沒人來找她,是因為你的同事們不知道她在哪。”
“如果這真是國研院的員警幹的,你以為我不會找他們好好理論理論嗎?真該死,你把我看成什麼了?”
“我但願你在國研院裡只是個小卒。如果你沒有權力,你就不能保護她。如果你有權力,那你就和國研院的政策是一丘之貉。不管是哪一種,我都不會幫你找到珍在哪兒的。”
“太荒唐了,”馬克說,“雖說我眼下是碰巧在國研院有個飯碗,可你是瞭解我的。”
“我不瞭解你。”丁波說,“我對你的動機和目的一無所知。”
馬克感覺,丁波看著他的表情,既不是憤怒也不是輕蔑,而是到了嫌惡的地步,這讓被看的人如坐針氈——就好像他是什麼穢物,體面的人看到時滿懷羞恥,假裝視而不見。馬克這麼想,是完全錯了。實際上,他的出現,讓丁波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緒。丁波強忍著不去憎恨和厭惡馬克,首先是不要讓自己沉湎於憎惡,由於強忍著,他的臉嚴肅得發僵,丁波可是一點也不知道。接下來兩人的對話,依然是彼此誤解的。
“一定有什麼地方錯得離譜了。”馬克說,“我跟你說,我會徹底調查此事。我不會善罷甘休的,我要大吵大鬧。我想肯定是有些新招的員警喝多了之類。我會整垮他。我——”
“是你們員警的頭,哈德卡索小姐自己幹的。”
“好得很,那我就整垮她。你難道以為我會息事寧人?肯定有誤會,不可能……”
“你和哈德卡索小姐很熟嗎?”丁波問。馬克沉默了。他以為丁波先生看到他的心底(這點是大錯特錯),看出馬克其實認定了做這事的人就是哈德卡索小姐,而讓哈德卡索小姐向馬克交代這事,除非地球停轉。
突然之間,丁波僵硬的表情鬆動了,他的聲音也隨之大為不同:“你有手段能問責她嗎?你已經如此接近伯百利的核心了嗎?要真是這樣,那你就等於承認了是你謀殺了辛吉斯特,謀殺了康普頓。要真是這樣,那就是你下令在車站後面的小屋那邊強姦了瑪麗•普萊斯考特,又把她亂棒打死。是你批准了把那些罪犯——貨真價實的罪犯,和他們碰碰手我都嫌髒,那些罪犯被我們英國的法官審判,根據英國陪審團的裁決,關到監獄裡,又被從監獄裡提到伯百利,國研院無限期地把他們放出來,無法無天,不管幹出些什麼折磨人和襲擊人的勾當,你們都稱之為拯救性的處理。就是你讓兩千戶家庭流離失所,從這裡直到伯明罕或者伍斯特處處皆是,將他們暴屍於溝壑。就是你要告訴我,為什麼普雷斯、羅利和科寧漢姆(他已經是八旬老人了)被捕,他們現在又在哪裡。要是你真的是國研院的高層,那我不但不會把珍交給你,我連我的狗都不會交給你。”
“真——真的,”馬克說,“這太荒唐了。我知道有一兩件事做得確實粗暴。你從員警隊伍裡總能找到幾個壞種——尤其是一開始的時候。可是——我想說——我究竟做了什麼,讓你覺得我該負責,對國研院官員們所做的每一件惡行負責——或者是黃色小報上大肆鼓吹的那種惡行?”
“你還敢說黃色小報!”丁波大吼一聲,馬克覺得他仿佛比剛才高大了許多,“你說的是什麼屁話?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們控制了這個國家的每家報紙,只有一家例外?就是這唯一的一份,今天早上也沒有出版。因為印刷機在罷工的時候給弄走了。那些可憐的糊塗蛋說他們再也不印刷攻擊人民的研究院的報導了。其他報紙上那些連篇謊話從何而來,你比我更清楚。”
這聽起來有些奇怪,但是馬克雖然在那個殘酷無情的地方生活了那麼久,卻很少直面真正的憤怒。他所接觸的是層出不窮的陰謀,搞陰謀的方式也是斥責、嘲笑和口蜜腹劍。可丁波這個長輩的面容和雙眼卻讓馬克無法呼吸,勇氣盡失。在伯百利,當研究院的行動在外面激起反抗時,他們常戲稱這些反抗為“哭天抹淚”或者“大驚小怪”。馬克從來沒有意識到,真正面對面的時候,所謂“哭天抹淚”或者“大驚小怪”究竟是什麼樣子。
“我告訴你我對此一無所知,”馬克吼著,“真該死,我才是受害者啊。你說話的樣子,搞得大家都會以為是你的妻子遭到了虐待。”
“我的妻子也有可能遭到虐待,有這個可能。可能是英格蘭任何一個男人或女人。她是個女人,一個公民,和她是誰的妻子有什麼關係?”
“我告訴你我要查個翻天覆地。我要搞死那個折磨珍的混蛋賤女人,就算要搞垮整個國研院也無所謂。”
丁波一言不發。馬克知道丁波看出來他在說大話。可是馬克不能不說,要是他不怒吼,他就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這件事我不會忍氣吞聲,”他咆哮道,“我要從國研院辭職。”
“你是說真的嗎?”丁波突然投來銳利的一瞥。馬克此時頭腦一片混亂,虛榮心受傷,各種擔憂、恐懼和羞恥也擾攘不定。丁波的這一瞥又讓他感覺是滿含責難,讓他難以忍受。其實,這一瞥倒是丁波又生出了希望:真正的慈悲心總是不放棄希望的。但是也不失警惕;在希望和警惕之間,丁波再次陷入沉默。
“我知道你不信任我。”馬克說,臉上本能地現出雄赳赳的、深受傷害的表情,以前在校長辦公室裡,他這一套把戲玩得爐火純青。
丁波是個誠實的人。“是的”,他沉默了許久之後才說,“我不太相信你。”
馬克聳聳肩,轉過身去。
“斯塔多克,”丁波說,“現在已經沒有時間幹蠢事,戴高帽子了。也許沒過幾分鐘我們倆都會死於非命。可能有人跟蹤你來到學院。我本人無論如何也不想在咽氣的時候還滿嘴客氣奉迎。我確實不信任你。為什麼要信任你呢?你是世界上最邪惡的人的幫兇(至少在某種程度上)。你今天下午來找我,可能就是個陷阱。”
“你就把我看成這種貨色嗎?”馬克說。
“別說廢話了!”丁波說,“別再裝腔作勢,逢場作戲了,消停一分鐘吧。你算是什麼人,也敢說這種話?在此之前,國研院所招降的人可比你我都好。史垂克曾是個好人。費羅斯特拉多甚至是個偉大的天才。即便是阿爾卡山——是的,是的,我知道你們的頭是何許人也——開始也不過是個殺人犯而已:那也比他現在的處境強多了。你算什麼人,就能例外?”
馬克倒吸一口涼氣。他發現丁波對國研院有多瞭解之後,對形勢的總判斷就突然混亂了。他腦中毫無頭緒。
“不過,雖然我知道這些,知道你可能不過是個誘餌,後面就是陷阱,我還是想冒險試試。我的賭注很大,與之相比,你我的生命都不值一提。如果你真的希望離開國研院,我會幫助你。”丁波繼續說道。
一瞬間仿佛天堂大門敞開了,可是,在一念之間,馬克的謹小慎微和見風使舵的痼習又固態重萌,這條小縫又閉緊了。
“我——我要仔細想想。”他喃喃說道。
“沒有時間了,”丁波說,“也沒什麼可想的。我為你敞開了一條重新回到人類大家庭中的道路。可是你必須馬上就來。”
“這個問題會影響到我今後的整個前途。”
“居然還說你的前途!”丁波說,“這是生死攸關的,或者說——最後的機會了。你必須馬上就來。”
“我想我不明白,”馬克說,“你一直在說有什麼危險。是什麼危險呢?如果我真的跟你跑了,你又有什麼能力來保護我——或者保護珍呢?”
“這你一定要冒風險。”丁波說,“我不能保護你的安全。你明白嗎?現在沒有人是安全的。戰役已經打響了。我想讓你站在正義的一方。我也不知道哪一邊會贏。”
“實際上,我早就想走了。但是我一定要仔細想想。你解釋得太奇怪了。”馬克說。
“沒有時間了。”丁波說。
“要是我明天再來找你呢?”
“你怎麼知道你還能再來?”
“再過一小時呢?好嗎,不過是謹慎起見。你能在這兒等一個小時嗎?”
“一小時對你有什麼用?你只是等著,希望自己的腦袋變得更糊塗。”
“你會在這裡等嗎?”
“如果你堅持如此,好吧,但這實在沒什麼意義。”
“我要想一想,我要想一想。”馬克說,沒等丁波回話就走出了屋子。
馬克說了他要想一想:實際上他是想來點烈酒,抽支煙。他滿腦子的念頭——這他可沒有料到。有個念頭促使他去依靠丁波,就像走失的孩子依靠著某個大人一樣。另一個念頭則悄悄說:“這真是瘋了,別和國研院撕破臉皮。他們會追捕你的。丁波怎麼能救你!你會被殺死的。”第三個念頭則苦苦勸告他不要一筆勾銷他在國研院的內部小圈子裡來之不易的位子:一定,一定有個兩全之法。第四個想法則是一想到要再去見丁波就害怕,丁波的每個聲音都讓他如坐針氈。他還想見珍,還想因為珍和丁波夫婦做朋友而懲罰珍,他再也不想見到威瑟了,可是又想躡足回去,想方設法和威瑟重修舊好。他既想安如泰山,又想處亂不驚,大膽勇健——既想讓丁波夫婦欣賞他男子漢的誠摯,也讓伯百利欣賞他的現實和世故——既能痛飲兩大杯威士卡,又能把每件事的來龍去脈想得清清楚楚。這時候開始下雨了,他的頭又開始疼了。這一切真要命,要命,要命啊!為什麼他天生品性不端?為什麼他所受的教育又如此無用?為什麼社會系統這麼荒唐?為什麼偏是他黴運纏身?
他開始快步走路。
他走到學院門房時,雨下得很大了。有輛汽車停在街面上,似乎是麵包車,有三四個披著斗篷、穿著制服的人站在那裡。馬克事後總能回憶起街燈下淋濕的油布如何熠熠閃光。電筒光閃到他的臉上。
“對不起,先生,”其中一個人說,“我得問問你的姓名。”
“斯塔多克。”馬克說。
“馬克•金斯比•斯塔多克,”那人說,“我奉命以謀殺辛吉斯特之罪逮捕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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